汉兴:,王者田横之死
秦二世元年(前209)九月到二年(前208)六月,田儋在位十个月。他主政期间吸取了战国末年孤立自保的亡国教训,积极参与诸侯各国联合灭秦的大业,派兵支援赵国,亲自领军救助魏国,最终战死于魏国首都临济城下。
田儋死后,田荣拥立田儋的儿子田市为王,自己继续出任丞相,弟弟田横继续为大将,重建了齐国政权。不过,田荣主政的齐国,出于与反秦盟主楚国的矛盾,再一次选择了自我孤立,拒绝参加诸侯各国的联合行动。项羽灭秦分封天下,建立起以西楚为霸主的新体制。心怀不满的田荣,第一个起来造反,攻灭了项羽所封的齐王田都、济北王田安和徙封的胶东王田市,自称齐王。结果是引来项羽军的大规模入侵,兵败身亡。田荣自立为齐王,在汉元年(前206)六月,死于汉二年(前205)正月,在位八个月。
田氏三兄弟中,田横年纪最小,在两位兄长先后称王主政期间,他作为齐军大将,默默领军支撑着田齐政权。田横高调亮相于历史舞台,是在田荣死后。
田荣死后,田横收集齐军残部,退入城阳地区(今沂蒙山区),继续顽强抵抗,使楚军深陷于齐国战场不能自拔。就在这个时候,攻占了关中的刘邦,乘势联合各诸侯国,结成反楚同盟,一举攻入楚都彭城,迫使项羽回师楚国,全力应对刘邦。乘此机会,田横收复齐国,拥立田荣的儿子田广为齐王,自己出任丞相主持国政,如同兄长田荣当年。
彭城之战,项羽以三万楚军精锐大败五十六万联军,以汉为盟主的反楚联盟瓦解,合纵连横的各国,重新洗牌组合。以此为契机,田横与项羽和解,加入以楚为盟主的反汉同盟。不过,田横主政期间,专心经营齐国,尽量避免直接卷入楚汉间的殊死争斗。
汉四年(前203)十月,韩信攻占了魏国、赵国,威服了燕国,统领大军渡过黄河,攻占了齐国都城临淄。十一月,在潍水大破齐楚联军,齐王田广被俘处死。田横于是自称齐王,收集残部,撤退到嬴县(今山东莱芜)和博阳(今山东泰安)一带继续抵抗,兵败后逃出齐国,躲在老友彭越处避难。汉五年(前202)正月,刘邦即皇帝位,彭越被封为梁王。田横无法在彭越处继续躲藏,于是带领贴心部下五百余人,逃亡到黄海中的一座小岛上,后人称为田横岛。
大概是在汉五年三月,田横岛上迎来了皇帝刘邦的使者。使者携带皇帝的诏书,宣布赦免田横从前的罪行,要他亲自前往洛阳接受召见云云。见了使者,接受了诏书的田横,感恩之余,委婉辞谢说:“臣下烹杀了陛下的使者郦食其先生,罪行不可不谓深重。如今,听说郦先生的弟弟身为汉将,贤明而为陛下所亲近。臣下实在是恐惧不安,不敢奉诏前往。只恳请陛下恩准臣下为庶人,为陛下守卫海岛足矣。”使者回到洛阳,将田横的回信呈送刘邦。刘邦当即下诏书,警告说:“齐王田横即将到来,谁胆敢动田横一行一丝毫毛,族灭无赦。”
刘邦的这道诏令,是专门针对郦食其的弟弟郦商下的。郦食其两兄弟,弟弟郦商,也是秦末之乱中的一条英雄好汉。与读书好辩、自称“狂生”的哥哥不同,郦商勇武豪侠,好结交少年无赖生事。陈胜乱起,郦商带领一帮陈留少年起兵响应,攻掠游击,发展到数千人之众,成为称霸一方的独立武装。刘邦抵达陈留,郦食其面见刘邦,彼此交谈中意,从此成为刘邦的亲信谋士。郦商也追随哥哥,带领部下一起加入了刘邦军,部下的陈留兵,成为刘邦军的核心部队之一。郦商,也从此成为汉军名将,战功卓著,甚为刘邦所信任和器重。汉三年(前204)九月,郦食其出使齐国,因为韩信的突然攻齐,被愤怒的田横活活煮死。失去了哥哥的郦商,对田横恨之入骨,誓言定要生擒田横,剥皮煮死以报杀兄之仇。刘邦下了诏书,以死命令镇住郦商后,再次派遣使者,手持出使旌节前往海岛,首先将诏告郦商的事情转告田横,然后宣读诏书说:“田横一行来,大者封王,小者封侯。不来,举兵加以诛灭。”田横无奈,只得奉诏前往洛阳,随身只带了两名亲信门客。
田横藏身的田横岛,在今山东省即墨市东南的横门湾中,以当时的地理而论,在齐国即墨郡东部的海中,距离汉帝国的首都洛阳约有近两千里路程。田横主客三人,在汉朝使者的陪同下,乘坐驿站马车,长途跋涉,来到洛阳郊外的尸乡廐置。尸乡廐置,是汉朝政府设在洛阳城东尸乡的一处驿站,离城三十里,进出洛阳的驿车传马常常在这里歇足休憩,置换马匹。
田横到了尸乡厩置,对陪同的汉朝使者说:“人臣朝见天子,应当洗浴。”使者同意了,在尸乡厩置停住下来。田横洗浴完毕,单独面对两位宾客感慨地说:“想当初,我田横与汉王一样,同是南面称王的人。看如今,汉王为天子号令天下,我田横为亡虏俯首听命,耻辱已经何等深沉。更有甚者,我曾经烹杀人之兄长,如今要与其弟比肩而立,一起服侍他们的主子。纵使其人畏惧天子的诏令不敢动我,我岂能不问心无愧么?”
悲愤之余,田横平静地交代道:“想来,刘邦之所以召见我,不过是想看一看我的相貌而已。如今刘邦在洛阳,你们砍下我的头,疾驶三十里期间,容貌尚未改变,可供一看。”于是拔剑自刎。两位宾客遵从田横的遗言,奉送田横的头,与使者一道疾驶前往洛阳。
身在洛阳的刘邦,一心想见到田横,体验王者匍匐脚下的满足。田横离岛启程、途经过、抵达洛阳郊外的消息,源源不断地传送到皇帝行在所。当田横一行抵达尸乡厩置的消息传来时,刘邦已经做好了在洛阳南宫盛礼接见的准备。当宾客使者奉持田横的头抵达时,刘邦惊诧失色。他观睹了田横的容貌,感慨万端地说道:“嗟乎,也有这样的事啊!兄弟三人,起自民间,交替称王当国,非贤者岂能有如此伟业!”于是刘邦为田横流涕致哀,当即拜田横的两位宾客为都尉,调集两千名士兵修筑陵墓,组织葬仪,以王者的规格将田横埋葬于洛阳郊外。
葬礼结束,两位宾客留在田横墓旁,开始挖筑墓穴。最后一次祭祀完毕后,双双拔剑自刎,陪葬在主公的身旁。
消息传到洛阳,刘邦大惊,对田横宾客之忠勇气节深为感铭。他得知田横部下五百人尚在田横岛上,马上派遣使者前往,传达召唤使用的诏令。使者抵达田横岛,五百部下得到田横的死讯后,跪拜面向西方,在遥祭主公的悲恨中集体自杀。
司马迁说:“田横之高节,宾客慕义而从横死,岂非至贤!”秦末迎来后战国时代,世代王侯,矜持自重的贵族风复苏,直到太史公著史,轻生重义,崇尚气节的侠风犹在。田横自刎,两宾客五百部下自决,瞩目悲壮中,一一有田氏兄弟得臣心的明证,视野高远里,处处现时代世风的浸润。司马迁又说“不无善画者,莫能图,何哉?”他质疑天下的画家,为何无人为田横及其宾客作画,将这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用图像留存下来。1929年,徐悲鸿先生完成《田横五百士》,用巨幅油画的庄严之美,回复太史公的质疑之声,古今千年呼应。
2009年3月,我去田横岛访古,岛上有齐王庙、田横像与五百义士墓,多是新建的纪念设施。田横岛离海岸不远,乘船不时可至,涛声海风清冷中,遥想当年的田氏兄弟。田氏兄弟,是历史的败者,他们之所以青史留名,在于不屈的精神和王者的风范。哪怕是国破家亡,哪怕是退守孤岛,哪怕是身陷囹圄,王者绝不臣服。
我曾经感言:古老的中国文化,缺乏对于死后世界的关怀。千百年来,这种精神世界的空白,往往由历史来填补,历史成了我们的宗教。我们没有圣经而有古典;我们没有神殿而有宗庙;我们没有神的教喻而有历史的教训;我们没有最后的审判而有历史的裁决;我们没有永遭惩罚的地域,而有遗臭万年的历史耻辱柱;我们没有进入天堂的永恒至福,而有写入青史的千古留名。
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。”田横及其宾客,以其壮烈的死,将生命注入历史,成就不朽的篇章,绘成永恒的图像。嗟乎,留名千古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