历史

徽州朝奉是怎么来的?为什么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好

  清人范寅曾指出:“渔樵农俗之夫,街巷里闾之妇,往往奉谚为诗书。”民间俗谚,极为直观地反映了世人对各种社会现象的看法。因此,对俗语的考证,可为历史学研究提供富有价值的参照。以明清时期的徽商为例,“徽州算盘,绍兴刀笔”“徽州朝奉,绍兴师爷”“徽州朝奉,自保自重”和“徽州朝奉,自家保重”,等等,都从不同的侧面勾勒出徽商这一区域人群的特征。以下就从俗语学的角度,对“徽州朝奉”作一文化透视。

  关于“徽州朝奉”,出身于黟县的清代考据学家俞正燮指出:

  徽州人称“朝奉”,读书人多笑之。按《宋史·职官志九》云:朝奉郎员外,则朝奉即员外阶。《夷坚志》称富人为员外,言赐爵,不在正员。古有赐复,有赐爵。朝奉者,赐爵阶也。……徽州多唐宋旧族,古言未改,朝奉、孺人,非外间所知。方回《桐江集》有“村老呼予老朝奉”者诗,是宋时语证。

  根据俞氏的考证,“朝奉”和“员外”是相同的涵义。因此,“朝奉”这个称呼在徽州的普及,就和“员外”在其他地区的普及相似。宋代称富人为“员外”,因为富人能够得到赐爵,但是在正员之外;而“朝奉”也正是与员外相似的“赐爵阶也”。所谓“徽州人称‘朝奉’”,是指徽州人的自称。

  歙县人称祖父为“朝”或“朝朝”。如《新安程氏世谱》(清无为程佐衡修,光绪十九年铅印本,藏安徽省图书馆古籍部)卷7《征文录》,曰:

  我程氏先后分迁无为州,约近十世,至今犹称祖父曰“朝朝”,盖沿徽人“朝奉”双声之半。

  这在歙县南乡则称“朝奉”,或简称“奉”,均出于一源。如《旌阳程氏宗谱》卷14《白沙派墓图》上方,就记有“程公宏采朝奉,程公家堪朝奉,程公家雄朝奉,程公家珰朝奉,程公家位朝奉”等。除了徽州首县外,黟县丧葬中,女儿哭父亲为“老朝奉爹”、伯公是“老朝奉伯公”、叔公为“老朝奉叔公”,而妹哭哥则作“老朝奉哥”。

  至于徽州人何时称自己为“朝奉”,俞正燮指出,因徽州多唐宋旧族,“朝奉”“孺人”当是唐宋时语。他所引用的方回《桐江集》有“村老呼予老朝奉”者诗,可见至少宋时已有此种称呼。不过,关于“朝奉”的由来,清代前期徽州人赵吉士在《寄园寄所寄》中曾记载说:

  宋时有朝奉郎之官。太祖初定徽,民迎之者皆自称曰“朝奉”。太祖曰:“多劳汝朝奉的。”至今休、歙犹沿其称。

  这里的“太祖”,显然系指明太祖。另外,艾衲居士所编清代短篇小说集《豆棚闲话》第3则《朝奉郎挥金倡霸》指出:

  (徽州府绩溪县)彼处富家甚多,先朝有几个财主,助饷十万,朝廷封他为朝奉郎,故此相敬,俱称“朝奉”。

  此则故事虽为小说家言,但其主人公(“小朝奉”)系汪华,这一点却很值得注意。汪华原本是隋末唐初在徽州一带割据势力的头目,唐宋以后则作为最尊贵的地方守护神受到徽州民众的祭祀。一般认为,汪华在徽州社会的“一体化”进程中具有象征性的意义,因此,他被塑造成一位“小朝奉”,或许亦当表明“徽州朝奉”群体意识的增强。

  稍后于俞正燮的清代学者梁章钜在所著《称谓录》中也有“朝奉”一条:

  《宋史·职官志》:“朝奉大夫,从六品;朝奉郎,正七品。”吕种玉《言鲭》:“徽俗称富翁为朝奉,亦有出。汉奉朝请,无定员,本不为官位,东京罢省。三公、外戚、皇室、诸侯多奉朝请者,逢朝会请召而已。退之、东坡并用之,盖如俗称郎中、员外、司务、舍人、待诏之类。”翟灏《通俗编》:“《史记·货殖(列)传》:秦皇令乌氏倮比封君,以时与列臣朝请,案朝请之制,秦已有之。今徽贾假此称谓,虽属窃冒官阶,要亦慕乌倮之为货殖雄也。方回《桐江集》村路有呼予老朝奉者,作诗云:‘谁忽呼予老朝奉?须知不是赝称呼。’徽、严间之习为此称久矣。案:在宋为官,今为掌质库之称。”

  梁章钜先是引用翟灏《通俗篇》中的考证说,秦始皇曾许乌氏倮为“朝请”,而徽州人多为商贾,故而自称“朝奉”,以表达对乌氏倮这位商界前辈的追慕。梁氏所说的“掌质库”,也就是指从事典当业的商人。这是因为:自明代中叶以来,各地都出现了常设的当铺,而经营当铺的主人几乎都是徽州人。因此,原先在徽俗中用以称呼富翁的“朝奉”二字,后来竟成了典当业主人的代名词。

  在明清时期,江南一带素有“无典不徽”的说法。徽商经营的当铺往往趁人之急盘剥当户,牟取暴利。当时,由当铺填写的当物名称、成色、数量、银钱数额及编号之类的内容,均用“当字”书写,这固然是为了防止伪造、涂改,但也便于上下其手、欺骗当客。当商往往故意将所当之物写成次品,如将焦赤金化为淡金,将好珍珠写成蚌珠,将未上身穿过的新衣写成“原展污了的旧衣服”,等等。一般百姓受此盘剥,却亦无可奈何,只能编出一些笑话以泄私忿。如清游戏主人所辑《笑林广记》卷4《谬误部》,就有“不识货”条,曰:

  有徽人开与(典)而不识货者,一人以单皮鼓一面来当。喝云:“皮锣一面,当银五分。”有以笙来当者云:“班(斑)竹酒壶一把,当银三分。”有当笛者云:“丝缉火筒一根,当银一分。”后有持马片(一作了事帕)来当者,喝云:“虎狸斑汗巾一条,当银二分。”小郎曰:“这物要他何用?”答云:“若还不赎,留他来抹抹嘴也好。”

  民众以“不识货”来讥讽典商对当户的重利盘剥。至于“徽州朝奉”的总体形象,胡适先生指出:

  徽州人另一项大生意例是当铺。当铺也就是早年的一种银行。通常社会上所流行的“徽州朝奉”一词,便是专指当铺里的朝奉来说的,到后来就泛指一切徽州士绅和商人了。“朝奉”的原意本含有尊敬的意思,表示一个人勤俭刻苦,但有时也具有刻薄等批判的含意,表示一个商人,别的不管,只顾赚钱。

  徽州俗谚“徽州朝奉,自保自重”,说的是徽州商人吃苦负重,也就是“‘朝奉’的原意本含有尊敬的意思”。至于“具有刻薄等批判”的含意,明清时人多有所述。清人孙锦标编、张孝若校的《通俗常言疏证》第3册《贫富》条,将相同或相近的俗语排列在一起,从中我们可以看出“徽州朝奉”在世人心目中的角色定位:

  受用、享福、暴发户、沈万三、朝奉、老朝奉、老封君、富贵有余、富润屋、富而好礼、君子周急不继富、猪来穷狗来富、为富不仁、白手起家、成家立业、一家饱暖千家怨、一毛不拔、养尊处优……

  对于上述的角色定位,《天籁集》中收录的一首江南民谣可作注脚──

  龙生龙,凤生凤,麻雀生儿飞蓬蓬,老鼠生儿会打洞,婢妾生儿做朝奉。(奇徽州称商曰“朝奉”)

  其中,“龙生龙,凤生凤,老鼠生儿会打洞”是歙县民间口头语。“婢妾生儿做朝奉”则反映了世人对徽商的歧视。该民谣下的注释,则折射出颇为复杂的社会心理:

  四民之中,士贵乎?商贵乎?则必曰士贵矣。士既贵于商,则必知士之品不可不立,而士之气不可或挫也。乃今之为士者,见商之多财,而己之无所取资也,往往屈抑卑下之,而商遂俨然自置其身于士之上。不知先王置商于四民之末,良有深思,诚以为富不仁,商居其九,是以贱之。古之所贱,乃为今之所荣,亦可见世变矣!

  吾尝细玩“龙生龙”一章,而知斯人之大有羡于“朝奉”也。彼意龙、凤之所生,自应如彼;雀、鼠之所生,自应如此。则婢妾之所生,不应有迈种之奇也。乃龙、凤、雀、鼠各有所生,而婢妾生儿,居然朝奉,则诚诧异之甚者也!彼又恶知——古之人贱之,置居四民之末固宜,婢妾之子之为之者哉!虽然,朝奉亦竟有不可及者。彼夫临财廉,取与义,好施不倦,恭俭下人,虽士有不如其行者,亦岂在所贱之中?吾所恶夫为富不仁者,谓士必不容少下之,而岂尽蔑天下之商欤!?

  这一段话,可与《通俗常言疏证》第3册《贫富》条比照而观。明清时代有不少人对于“徽州朝奉”极为羡慕和嫉妒,如嘉靖年间的吴中奇士张幼予(献异),就“慕新安人之富而妒之,命所狎群小呼为‘太朝奉’”。不过,从总体上看,在一般民众的心目中,“徽州朝奉”仍是一种相当令人生厌的名称。清人程趾祥就指出:

  近来业典当者最多徽人,其掌柜者则谓之“朝奉”。若辈最为势利,观其形容,不啻以官长自居,言之令人痛恨。

  当时有“徽州朝奉脸”,如二刻《醒世恒言》中的孙白连“做出徽州朝奉脸”,形容恶狠狠的高利贷盘剥;又有“徽州朝奉口气”,如《儒林外史》第22回牛玉圃与牛浦一直来到河下,“见一个大高门楼,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,中间夹着一个奶妈,坐着说闲话”。接着的第23回说徽州盐商万雪斋请文人牛玉圃喝酒,吃的是冬虫夏草:万雪斋请诸位吃着,说道:“像这样东西,也是外方来的,我们扬州城里偏生多。一个雪虾蟆,就偏生寻不出来!”

  顾盐商道:“还不曾寻着么?”万雪斋道:“正是。扬州没有,昨日才托玉翁令侄到苏州寻去了。”

  汪盐商道:“这样稀奇东西,苏州也未必有,只怕还要到我们徽州旧家人家寻去或者寻出来。”

  万雪斋道:“这话不错,一切的东西是我们徽州出的好。”

  对于上述的对话,同治十三年(1874年)齐省堂增订本《儒林外史》评语作:“宛然徽州朝奉口气。”光绪十二年(1886年)天目山樵《儒林外史评》曰:“徽州人口气。”这令人联想起徽州歙县的一首谜语:

  二人山下说诗(丝)文,三炮打进四川城,

  十月十日来相会,三人骑牛一路行。

  这显然是关于“徽州朝奉”的一个字谜。“二人山下说诗文”,是徽州的“徽”字,“二人”是徽州之“徽”字左边的双人旁,“山”的下面是一个“系”字(通“丝”,与诗歌之“诗”字同音),右边则是个反文,也就相当于文化的“文”字。徽州之“州”字拆开,核心部分是四川的“川”字,再加三个点,这三个点代表三个炮仗(鞭炮),所以说是“三炮打进四川城”。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徽州人“贾而好儒”,既擅长做生意,又喜欢读书,相互切磋诗文学问,所以说是“二人山下说诗文”。蜀道难,难于上青天,但徽商无远弗届,为了做生意什么地方都去,所以说是三炮打进了四川城。徽州朝奉的“朝”字,将它拆开,左边上面是一个“十”字,下面也是一个“十”字,中间则是个“日”字,而右边为一个“月”字。如此拆解,则“朝”字亦即十月十日。而“奉”字的上面是三个“人”,最下面再加上从上面的那个“人”字那借来的一撇,加起来就是一个“牛”字,所以说是“十月十日来相会,三人骑牛一路行”。

  在传统时代,“三”字表示多数,“三人”表示相当多的徽州人。“骑牛一路行”,表示出外从事长途贸易。为什么是“骑牛”呢?因为《易经》中有“牵牛车远服贾”的记载,据说那是商人出现的源头。因此,“三人骑牛一路行”,也就借用这个典故,说明清时代有很多的徽州人外出务工经商。

  这种将“徽州朝奉”四字拆开的文字游戏,也相当生动地揭示了徽商的社会形象,从中颇可看出徽州人对于自己无远弗届的从商热情及其成就的陶醉。